世界艾滋病日到来之际,医院在门诊楼挂起条幅。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陈子阳眼看着未婚妻把挂在新房里的结婚照砸了。他收回请柬、取消婚礼,被女方亲友骂“渣男”,最终还是没有把真实缘故讲出来。
陈子医院的外科医生,今年3月,他在手术室经历了职业暴露,为病人缝合伤口的手术针不小心刺破了自己的皮肤。事后得知,病人隐瞒了艾滋病感染者的身份,这意味着HIV病毒很可能进入到了陈子阳的身体里,尽管及时服用了抗HIV病毒阻断药,他还是被这次意外推入到忧虑和恐惧中。
一千多公里外的四川成都,程序员赵天的生活节奏也被艾滋病打乱。去年10月,他患肛周脓肿住院等待手术,但因为携带艾滋病病毒,他被医生以“不具备防护条件”为由要求出院。
这样的现象并非孤例。原本稀松平常的手术问题,一旦和艾滋病产生关联,便出现了医生的恐慌,以及病人的碰壁。无奈之下,前者可能选择拒诊;后者可能选择隐瞒,将HIV讳莫如深——恶性循环,又加剧了手术困境。
在艾滋阴影下的医患双方,面对着有关知情权和生命权的矛盾,他们都希望对方能够换位思考:如果你是医生,愿意给感染者做手术吗?如果他隐瞒病情,你不觉得有安全隐患吗?如果你是患者,愿意被医生拒诊吗?如果只有隐瞒HIV可以保命,你会怎么选择?
在12月1日第31个世界艾滋病日到来之前,中国疾控中心、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世界卫生组织联合评估,截至年底,我国估计存活艾滋病感染者约万。这个庞大群体所面临的手术问题,让医生和患者,游走在刀锋两端。
“在刀锋上跳舞”
今年3月17日傍晚五点半,医院外科转入一名急诊患者,高烧39度多,臀部和腿部大面积化脓性感染,急需手术切排。
陈子阳让护士给患者抽血送到检验科,但由于当时检验科下班、检测结果无法立刻回报,陈子阳决定先做手术。他问患者有无传染病,对方回应:没有。
切口、排出脓液、冲洗、探查,手术过程顺利。在收尾阶段,陈子阳不小心被缝合针刺伤了左手虎口处的皮肤,两毫米深的伤口有血液流出。“外科手术很容易把自己刺到,就像开车避免不了擦碰。”陈子阳说。他将血液挤出,简单处理后,换了手套继续完成手术。
第二天中午,检验科打来电话,反馈前一天的血样检验结果:那位急诊患者“艾滋、梅毒双阳”,CD4(一种重要免疫细胞)只有18个。陈子阳解释:“(该患者)已经(艾滋病)发病了,传染性很强。”
医院感染科取了阻断药,那是专门防止HIV病毒扩散、感染艾滋病的药物,一般来说,在24小时内采取药物阻断措施、且连续28天用药的情况下,保护率可达%。但陈子阳服药时,距离职业暴露的时间已经过去了22小时,无法保证最大的阻断效果,他立刻“陷入焦虑和恐惧的情绪中”。
职业暴露后的第一周,陈子阳一直在失眠,甚至考虑过转行的事情;阻断药的副作用也开始出现:头痛、乏力、腹泻、脱发,查血的结果显示,肝功能和肾功能也受到影响。
一位医学实习生在经历职业暴露后服用的阻断药。受访者供图
而立之年的陈子阳是一名外科博士,毕业前读了十一年医科,医院工作的第三年。他原计划在五一期间和未婚妻举办婚礼,订好了酒席,发完了请柬,但突然卷入了一场抵抗HIV病毒的战争。
害怕说出实情后未婚妻“来医院闹”,陈子阳选择了保密。“如果有感染艾滋病的可能,谁敢和你一起生活,谁敢找你看病?”在他看来,艾滋病是个巨大的污名,在最终检查结果出来前,他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
因为无法解释推迟婚期的理由,未婚妻带走了自己的东西,砸了结婚照。陈子阳在一边看着,抽烟。
7月份,职业暴露四个月后,陈子医院查了抗体抗原,阴性,未被感染,“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把自己的这段经历发布到知乎上,一万多条评论,几乎都在替他感到不公和愤慨。
有人评论说,医生的职业就像在刀锋上跳舞。
“没有办法做手术”
但在刀锋的另一端,因为顶着“艾滋病感染者”的帽子,一个庞大的群体始终面临着手术难的困境。
进手术室前,赵天突然被叫到医生办公室。“你是感染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这样做有意思吗?”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女医生脸红到脖颈,挑着眉毛,指着“HIV阳性”的化验结果,提高音量,“你办出院吧,我们这里防护条件不齐全,没有办法给你做手术。
去年十月起,赵天发现自己患上了肛周脓肿,起初只是在小区里的一家诊所敷药、输液,后来“包块越来越大、越来越疼”,于是去了当医院就诊。
“当时特别尴尬,我在那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个病房的人就在旁边盯着我问‘你怎么还没做手术就走了啊,为什么啊’,特别尴尬。”赵天回忆。
在社交媒体,他看到不只一个和自己的经历相仿的、被拒诊的案例。在河南郑州,一位感染者和医生约定好时间进行肛肠手术,但在医生得知感染者的艾滋病情况后,只说了一句“你走吧,我够给你面子了”;在江西南昌,一位感染者在外务工,遭遇车祸,但在抢救过程中,医院因为其HIV阳性拒绝提供手术,最后经过志愿者协调,才在第二天得以安排手术,但因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不得不截肢。
这些对赵天冲击很大,他开始思考如果有一天自己遇到紧急情况需要手术要怎么办:“恐惧可能都是源于无知吧,有的医生不给艾滋病感染者进行手术,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要怎样做、做什么防护,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免于被职业暴露威胁,那我就自己先去学,如果有一天需要手术了,我来告诉医生他应该怎么做。”
“理想的状态”
经历过那次职业暴露后不久,陈子阳又为一位艾滋病感染者做了手术。
这位感染医院拒诊,最终被转到了陈子医院,但器械护士和麻醉师不愿意上台,最终陈子阳和主任两个人完成了手术。
“如果不是任务,我可能不会做了吧。”陈子阳坦言,再也不想给艾滋病感染者做手术。
《传染病防治法》中要求,“应当由具备传染病救治医院来治疗艾滋病”。国务院年初颁布的《艾滋病防治条例》第四十一条则显示,“医疗机构不得因就诊的病人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或者艾滋病病人,推诿或者拒绝对其其他疾病进行治疗。”
也就是说,艾滋病感染者医院治疗艾滋病,医院治疗艾滋病之外的其他疾病时,医院不得拒诊和推诿。
事实上,“拒诊和推诿”很难界定,“很多时候医院等待手术排期,由于医生得知其艾滋病感染者的身份,也会以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让对方出院。”一家NGO组织的工作者何滨(化名)介绍,“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诸如:不适合手术、建议保守治疗、没有床位、手术需要配合的麻醉师或者护士不同意、需要患者自己买所有手术器械、医院接受治疗……
医院,医院的学科体系和救治能力。
医院艾滋病病房副主任医师韩宁介绍,起初,医院,医院几乎什么外科手术都不能做,医院,渐渐有了外科、妇产科、骨科等科室,但依然无法解决艾滋病感染者可能遭遇的所有问题。“医院被拒诊,只好来地坛(医院),但是如果医院也没有相关科室,他还是要继续想办法。”韩宁说。
年,韩宁在为一位艾滋病感染者做腰部穿刺操作时,不小心划伤了手指,有血液流出。这是他21年工作中的唯一一次职业暴露。
“当时确实也会担心,不过也没有太紧张。”在他看来,医院的医生接触过的艾滋病感染者较多,对艾滋病的了解也更多,明白只要按照规范防护和操作,很少会发生职业暴露的情况,就算发生职业暴露也能及时阻断免于感染,所以往往没有太多的恐惧情绪;医院的医生由于不了解、不清楚,会对艾滋病职业暴露的担忧更多,也便出现了拒诊和推诿的现象。
他能理解医生拒诊时的恐惧忧虑,也能理解病人隐瞒病情求医时的迫不得已,“理想的状态是,患者要说,说完医生得给治。”
“对医生负责,也对自己负责”
医院拒诊后,赵天没有举报也没有投诉,只给朋友打电话吐槽了一番。
在微博等社交平台,有遭遇拒诊的艾滋病感染者会把自己的经历公布出来,希望引起公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