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图
她把自己一天需要吃的药按类别摆在一张白色A4纸上:维持人体免疫细胞CD4数据的药物组合,保护肝功能的药、胃药、麻醉剂,一共有75粒。白色、红色胶囊,蓝色、白色圆形颗粒。
自述
那一年我自己还在读研究生,导师的研究方向是健康传播。年春天到秋天,我一直跟导师做艾滋病感染者的传播课题。我们去过四川省大竹县、河北辛庄村、云南昆明、景洪县,普洱县等十几个地方,访谈过上千个女性感染者。
那年夏天,我认识了张希。导师的朋友何小培博士被她的故事感染,想用摄像机记录下她最后的生活。中途何博士出国参加会议,医院看张希。可我发现,她的生命已经完全超越了别人加给她的定义。
记录她,并不想把她塑造成一个奇观,我们每个人都是讲故事的人,特别是在生命的最后,人表达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欲望,从深入骨髓的悔恨和遗憾里雕镂而成,那些欲望太真挚,也太动人,越想用谎言掩盖,就越是鲜明。
医院的传染科病房里。夏天的傍晚,张希背对病房窗口,晚霞正盛,更映出她略黑的肤色。她颧骨上有些用药之后沉淀下的黑褐色雀斑,大笑的时候,总露出洁白的贝齿。
张希留着像男生一样的短发,发梢的位置上还带着几个月前染上的褚红。因为长期抽烟,嘴角明显向下勾起。她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袖子一路挽于肘上,隔着衣衫可以看到下面略有些隆起的腰腹,绿底蓝花的棉布短裤下则露出瘦弱的双腿。
那天,她把自己一天需要吃的药按类别摆在一张白色A4纸上:维持人体免疫细胞CD4数据的药物组合,保护肝功能的药、胃药、麻醉剂,一共有75粒。白色、红色胶囊,蓝色、白色圆形颗粒。她用手里的DV拍下那张摆满药的白纸。
因为肝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张希入院做保守治疗,那是她46年生命中的最后一年。
1遭遇了背叛、吸*、艾滋之后,张希仍说自己是个宠儿,她从不避讳自己艾滋病感染者的身份。爱热闹,时常拉着病友的手说笑。即便在住院之后,依然运营着一个女性感染者热线。
实际上,张希自己的病况也时好时坏。她常常躺在床上,腹部以下围一条绿色毛毯,用手按住右侧肋骨以下的位置。因疼痛而湿漉的发丝,黏腻地贴在额角。
后来,医生给她上了吗啡,她不再疼了,但却极不适应。她说自己躺在床上,能听到儿子在耳边讲话;病房里明明没人,她却会看到床脚坐着一位朋友。吗啡减轻了她生理上的疼痛,却也带来幻觉,以及严重的便秘和腹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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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里一直照顾张希的是“老张”。老张是张希的前夫,在她面前总是一副不言不语、逆来顺受的样子。张希拿着DV在病房里乱拍,镜头扫过老张的脸——皮肤很黑,有些干瘦,八字眉,总沉默地笑。
有朋友来看张希,老张就很自然地躲到外面。张希的朋友不走,他就一直不会进来。有时聊天持续2个小时,老张就一个人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对着窗口抽烟。
老张是北京城里的环卫工,每天凌晨4点起床出门清扫,医院照顾张希。有天晚上张希随口说了句,“明天是端午节”,老张没说什么。第二天早上干完活,就提了两医院。拿到病房的时候还是温热的,但张希见到老张提着粽子,只冲他大喊,“我消化不了那东西!”声音尖利。
老张没有反驳,从床边柜子里取出一只碗。剥开粽子外面的荷叶皮,托在手里,用勺子把粽子上红枣里面的果肉挖出来,放到那只碗里。
张希看到这里就住了口,老张瞥了张希一眼说,“你看,我有办法吧。”
那天张希吃了红枣肉,老张就坐在张希的床角,吃下那只剩下糯米和枣皮的粽子。
没外人的在时候,张希总跟老张说,“等我死了,你就再找一个年轻、健康、能照顾你的。”老张说,“找啥,等我把你伺候走了,我也就差不多该死了。”
2张希对老张的愤怒有时来得毫无缘由,“顺从”也会成为导火索。老张常常任由张希打骂,即使被伤了颜面,也只是极柔顺的样子。在某些时候,老张说什么、做什么,在张希那里都是错。
“从前的恨、现在的恨……所有的恨全加到一块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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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希还留着小时候的黑白照片,10岁左右的样子,小小的身体,短发,穿一件白色连衣裙,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一个母亲带着七个子女生活,张希排行老六,没有接受过几年教育就辍学了,识字不多,从青春期就叛逆,也一直没有正式工作。
张希从小就想找一个比自己年龄大的男人结婚,“可能因为我是单亲家庭出身的关系。”后来就认识了老张,结了婚,转年就怀上了儿子。
可大约在张希怀孕5、6个月的时候,老张告诉张希,他跟一个女孩儿有了婚外情。张希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终于在年拿到了离婚证。
十多年过去了,在病房里聊起这件事,张希依然会把手里的水杯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我受多大屈辱啊,生下这孩子!”
两个人中间分开了十几年,直到后来,张希被查出感染艾滋病,“那个时候,也算是我最难的时候吧,老张就回来找我了。”
当时张希年近40岁,总觉得自己能活多久是一件不确定的事,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也再没想过去领那张结婚证。
可日子并不平静,此时的张希似乎失去了对生活的全部安全感。她有时打骂老张,手边能拿到什么就用什么。有一次张希感冒发烧,老张临时找不到人代班,没请假回家。等老张进门的时候,张希就举起了厨房的菜刀。而老张手里,还提着给张希买的退烧药。
那天晚上,老张穿着一件棕色的皮衣,张希一边喊着,“你就是想让我死,你就是嫌我死得不快”,一边砍了下去。老张用手臂挡着,右臂的皮衣被砍出一道破损的裂缝,血从缝隙里渗出来。
老张说自己当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本能地举起右臂挡在头上:“我心里明白,她杀不了我,没什么可害怕的。”
3离婚后,张希的生活一度完全脱轨。
后来的男友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不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东北人,长得还有点凶。”这样的男人似乎恰好满足了张希的童年缺失,让她感觉到自己“被保护”。
有一年,一场夏雨刚停,张希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和男友在路边等车,有路人骑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溅了张希一身泥水。男友冲上前去就把骑自行车的人拉下车,喝令他对张希道歉。
张希只知道男友是做外贸生意的,总有一些货物经手。她也从来没有担心过钱的事儿。
那年北京刚入冬,张希重感冒,发烧、头痛,一整天都躺在床上。男友顺手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纸袋,取出一片药片递给张希,“吃了吧,吃一片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张希说:“我当时也没想那到底是什么,长得和普通药片没有什么两样。”但就是这片药,让她走上了吸*的路。
从吸食到注射,也不过几个月时间。那段日子,张希过得浑浑噩噩,晚上在家吸*,冗长的白天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直到下午三四点醒过来,吃一天中的第一餐。
“每天醒过来,都觉得做任何事都没有意义”,在上一次*品作用结束到下一次*瘾发作之间,是绝望和忧郁,没有边界。除此之外,满脑子能想得到的只有*品。
年,张希打算和男友结婚。
就在结婚前的一天晚上,男友消失了。张希在电话旁等了两天一夜,没有一点消息,直到三天之后,才有朋友打电话过来。“那天夜里,他和一群人在西直门械斗,有人致死,他被警方逮捕。初审判了18年有期徒刑,后来上诉,改判到15年。”直到张希住院,男友还在服刑。
从此,张希独自过上了连吸带贩的生活。为了谋生,她白天去当女司机,开一辆夏利,在南三环的天桥下面拉黑活,当然也卖*品。
碰到男人和她抢活,她撩起袖子来,就和男人们对骂,“平常吵架就从来没有输过,那个时候心里烦透了,更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也曾去监狱探视,两人对坐,她没说任何埋怨的话。男友进去之后的前几个月里,张希每隔一周会去看他一次,后来去得少了,“慢慢地,觉得两个人都耗光了。”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4在所有亲人里,二姐和张希年龄最近,从小无话不谈。二姐常去看张希,她为张希觉得委屈,也心疼她,但张希一点都听不进去。
年,二姐坚持把张希送入戒*所。也是那一年,张希在戒*所例行的HIV检测中,得到“阳性”的结果。
“想死,可又不能死,我不能给二姐添麻烦。”在刚确诊感染的时候,张希被家人隔离在一间小出租屋里,一年多没有出门,只有二姐每天送饭过去给她吃,“活着不过就是在等死。”
直到现在,张希也不知道男友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吸*,“他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碰过*品”。
5张希在病房里最常提起的人是她和老张的儿子。对于张希的病情,儿子一无所知;张希住院的几个月里,儿医院。
所有关于儿子的信息都只来自张希。
张希说儿子还在上大学三年级,今年23岁,和老张长得很像。“刚生下来的时候是6斤2两。孩子11天的时候开始发烧,吓得我赶紧把孩子送到北医三院,到那儿称重,就剩5斤9两了。”
张希躺在病床上,撑起的左腿在床上摇晃着,像是不经意地回忆过去。“我这一生打过他两次。”张希眼睛转了一圈,“有一次他也就才三四岁,我给他选的衣服是杏*色的小裤子,小红皮鞋,白底带蓝花儿的小衣服,咖啡色的小马甲。他穿着出去玩儿,一脚就踩到水里了……”张希说到这儿,就摘下暗红色边框眼镜,拿纸巾去擦眼角的泪。
“我自己造孽,可一说起我儿子,就真的觉得挺骄傲。儿子说要考研,我跟儿子说,你考研,考博,妈都支持你”。
后来几次,又偶尔听张希说起,“儿子有一个女朋友,内蒙的,他又跟我说想跟女朋友去内蒙古,我不想让他去,不过要是他自己喜欢,我也不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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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希时常被人问起,儿子为什么不来看她。她总会为儿子辩解,说是因为自己不让他来,“上次他说想来,我就说别来了,只是腹泻。”
后来,医院里越久,就越发经常表达她不告诉儿子的决心,“知子莫如母,如果哪天孩子压抑极了,跟朋友出去喝酒喝多了说出来,那我儿子在这个社会上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张希谈及儿子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不过的,一切为儿子考虑的母亲,经常透露出患得患失、忍辱负重的一面。她是感染者里少有的愿意录制视频和录音的人,她说,“录这些东西也是为了将来等我儿子长大成人的时候,他希望了解我所有内心世界的时候,他可以听,他就知道这就是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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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8月2号,是张希46岁生日,老张,她的两个姐姐、家医院为张希过生日,医院几百米的一家餐馆里吃了一顿便饭。儿子依旧没有出现。
张希穿那件白底蓝花的无袖上衣,在腹部围上自己常用的那条淡绿色毛毯,医院的病号服,在饭桌上,老张为张希戴上生日帽。
二姐让人把生日蛋糕放在桌子上,在蛋糕上插上6根蜡烛,一桌人给张希唱生日歌,她说,“我真的是个宠儿”,但停顿了一会儿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今天我儿子没来……”
第二天再去看张希,她才提起,“医院出发之前我坐在病床上哭了一场,现在的孩子太不懂事,我叫他来给我过生日,就是因为不知道明年能不能一家团圆。”说到这里,又开始哽咽。
在医院里,张希少有的几次落泪,几乎都是因为儿子。
68月中旬,治疗已经没有太多成效,医院回到了家。
他们住在南三环的一个四合院里,总共6间房子,住了5家人。张希和老张的家也只是租来的一间20平米的房子,每月房租元,用一条蓝黑色的帘子遮住窗户。
墙壁上有黑灰色斑斑驳驳的油渍,靠近门口的位置摆着煤气罐,一个简易的锅台。旁边靠墙放一张大衣柜,再往里有一张双人床,凉席上零零散散堆放着夏天的衣服,床边也有一张半旧的布帘遮蔽。
外面的窗台上堆满了各类塑料瓶、洗衣粉,鞋盒、塑料脸盆,窗台底下有两个方形鱼缸,是老张养着的金鱼。角落里堆满了旧纸箱和各种杂物,每次吃饭都在院子里支起一张小桌子。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张就坐在门口旁边的板凳上给自己缝扣子,张希拿起相机给老张拍拍照。
张希一直想做一场演出(讲述病友之间姐妹友谊的小品剧),几个朋友也合力想把这场为她圆梦的演出搬上舞台。从8月末开始,张希的感染者朋友就一直忙着定场地、邀请其他感染者观演,张希很兴奋,每天都找朋友去家里陪她排演,练台词。
老张每天干活儿回来就拿一个板凳坐在旁边看着她们表演,偶尔被她们逗得呵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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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9月5号演出当天,张希的病情急转直下,医院抢救。医院的车上,不断有血从张希的口中喷出来。她陷入昏厥,随后开始发烧——高烧、低烧轮次出现。没有她的演出,变成对她的祈福。在她稍微清醒的时候,老张在她耳边说,“演出很成功。”
抢救之后没几天,老张还是坚持把张希接回家了,“不想让张希再呆在外面了。”他说。张希依旧每天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还算清醒的时候会跟老张说说话,不过也只是问“今天几号了”、“昨天谁来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年10月,有朋友去家里探望,她已经不能看、不能听、更说不出话了。短短一个月,病情把她折磨得面目全非。
10月24日,张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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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希去世前,她跟老张说“铁树开花了”,铁树是常绿乔木,并不常开花。医院请假出来,去天安门看铁树。
那天两个人坐在天安门广场的街边台阶上,一直坐到晚上,看天际处一带胭脂红色烟霞,随后便被墨蓝色天际漫过。
张希一直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出现。
后记
在这些年里,我总会想起那个年轻的时候,还没有接触*品的张希;那个开一辆黑色夏利在北京大马路上拉黑活的张希;还有那个刚刚从戒*所里走出来,第一眼见到自己二姐的张希。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似乎没有什么能真正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还有老张,那个一直沉默着的男人,张希在病房里讲述那些故事的时候、讲起儿子的时候,老张都在她身边,沉默地陪着这个女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幕。
张希和老张拍过一张结婚照,那个时候张希白皙皮肤,身材圆润,穿白色婚纱,手里捧一束玫瑰,老张穿一套黑色西装站在张希身后,两个人都笑得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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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希去世之后,我们又见到二姐,她还讲了一件关于老张的旧事。
在张希和老张离婚之后的有一年夏天,老张在街上摆摊卖水果,旁边卖水果的人和老张争抢位置,最开始只是相对吵架,后来对方上前来推搡老张,老张顺势拿起水果摊上的西瓜刀,刺向那个人的腹部,而且是连刺3刀,老张在监狱里关了10年。
而这些,张希一个字都没有讲过。
以及直到最后张希去世,我们都没有人见过张希的儿子。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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