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萍是一位艾滋病患者,也是红丝带学校的生活老师。十多年来,刘丽萍照料近50个艾滋病患儿的生活起居、治疗服药,更重要的是,维护他们的心理健康,教会他们认同自我。刘丽萍说,她和孩子们是“抱团取暖,互相治愈。”
每晚十点,刘丽萍要吃红白蓝三颗药片,混上小拇指指甲盖一样大的钙片——47岁了,骨密度偏低,得补钙;而红白蓝是保命的药,用来抵抗艾滋病病*。刘丽萍性子急,药摞在手心,和着一口水就全吞了下去。▲学生们的药盒,内装有一周的剂量。新京报记者冯雨昕摄抗艾药的种类、剂量各有不同,根据服药人的身高体重等变量做调整。和刘丽萍一起生活的孩子们,每天早晚要吃两次药,不按时吃药,艾滋病患者会产生耐药性,影响治疗效果,长期会威胁生命。有些孩子年纪小,不爱吃药,刘丽萍就把药藏在馍里,半哄半骗地喂下去。为了督促孩子吃药,刘丽萍曾把每一种药都尝了一遍,“看看到底是什么难吃的味道。”刘丽萍是一位艾滋病患者,也是山西临汾红丝带学校的生活老师。红丝带学校是中国专门接收艾滋病学生的义务教育制学校。年,红丝带学校成立,本是病房志愿者的刘丽萍留下做了生活老师。红丝带学校里的学生,全部因母婴传播感染艾滋病,半数以上是孤儿。十多年来,刘丽萍照料近50个艾滋病患儿的生活起居、治疗服药,更重要的是,维护他们的心理健康,教会他们认同自我。▲刘丽萍与学生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母老虎”
每天早上8点,刘丽萍坐进办公室,能听见背后一排教室中的朗诵、问答、嬉笑——声响持续一整天。刘丽萍将近一米七高,短发、五官精致,爱抹亮一些的口红。她说自己两年前动了场大手术,*门关边走了一回,术后就学会了化妆,因为“想漂漂亮亮地生活。”因为长期服用抗艾药物,脂肪代谢障碍的副作用体现在她身上——双腿如晾衣杆般过分消瘦,脂肪堆积在颈背部,按病友们的说法,这叫“水牛背”。她爱穿裙子,从网上“团”来的黑色长裙,一条几十块钱,宽大的裙摆盖着纤细的脚踝。上课时间段里,她与学生的交流相对少,一下课,学生就撞进她的世界:也是受药物影响,孩子们多数比同龄人矮小,十岁左右的孩子看着只有五六岁。到了晚上,刘丽萍趿着拖鞋在宿舍走廊来回地走,催学生洗澡、洗衣服,问他们有没有完成作业,有没有复习。有学生跑回宿舍,她跟着过去瞧一眼,门一开,就好气:“你看你的房间,像猪窝。”她对内务要求很高,如果房间脏得过分,学生在上课时都会被叫回来收拾。睡前发零食,也是朝走廊里喊一嗓子,一人一包辣条,28个学生,谁拿了、谁没拿,刘丽萍记得很清楚,发得只剩一两包了,还能准确地喊出被落下者的名字。9月4日下午,18岁的甄遇乐回学校看望老师,前两天,甄遇乐被天津一所专科学校录取。甄遇乐微胖、白,面颊上常有两块红晕,一米六的个子,看上去与普通孩子无异。▲学生们蹲着看书,刘丽萍悄悄拍照。新京报记者冯雨昕摄两三岁起,甄遇乐开始频繁发烧,身上溃烂,捱到三年级,一次高烧连烧了两个多月,医院做检查,才知道是因母婴传播得了艾滋病。等病情稳定,再回老家的小学,班主任劝她“回家去吧”。甄遇乐想继续读书,但是离异的父母都不管她,奶奶和姑姑将她送到红丝带学校,她在红丝带学校一直念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她很高兴,但她父亲的态度模糊不清,母亲更是闪烁其词,“我一提钱,她要么说没钱,要么就不说话。”她这次来,带来了录取通知书,刘丽萍当即向她拍板,不用征求家里的意见,“上学必须上。”若实在凑不出钱,母校给她想办法。除去学习、健康,二十多个学生的吃穿用度,刘丽萍也全部要管:学生的衣服是她挑的,零食由她发,连零花钱都可向她要。刘丽萍自认是严厉型的师长,常常和校长郭小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郭小平说,自己哄孩子,刘丽萍就负责批评,气急了会吓唬学生,有学生在手机通讯录里将刘丽萍备注为“母老虎”。她和另外两位生活老师将学生看管得很紧,周一到周五要上交手机,一旦发现私藏者,则半年不得再用手机。刘丽萍的严厉来源于担心,作为艾滋病患者,她明白艾滋病群体的前路艰辛。━━━━━
人生转折
红丝带学校坐落在临汾市郊,许多出租车司机摸不着路子——从城市的主干道转出后,走一公里的田间小路,再拐两个弯才能到达。年,医院院长的郭小平发现在院的几位艾滋病小病人无处上学、渴望上学,就召集几名医护成立了“爱心小课堂”。刘丽萍的人生转折也发生在年。这一年她的舌头上长出一层白疮,吃饭、喝水都疼,辛辣的东西一点儿不能碰。她家所在新绛县的医生看了她的症状,委婉地让她去市里做个血液检查。医院做了检测,两小时后,接到通知艾滋病病*阳性结果的电话,“顿时觉得昏天黑地。”其实疾病早已初现端倪。那几年刘丽萍经常扁桃体发炎,“跟白喉一样,嗓子里边全是白的。”她推断,病*感染的源头要追溯到年,当时她做宫外孕手术需要输血,“医院那时候是混乱的,从献血者身上抽了血就给你输上,也不做检测,血型一样就直接给输。”刘丽萍回忆,她随即赶去临汾三院治疗。站在院艾滋病区的门口,眼看标注着“病一区”的走廊长且阴森,无底洞一样的绝望,“我想着我不要进去,我一进去就真成了艾滋病人了。”她忍不住在门口痛哭流涕。这时,有护士领着一个女孩儿走在走廊里,“胖嘟嘟的,大概只有七八岁。”那是后来就读红丝带学校的第一批学生之一。女孩儿跑到刘丽萍跟前,盯着她看,“觉得你一个大人在那儿哭什么闹什么?”护士告诉刘丽萍,孩子是因母婴传播的。刘丽萍形容自己“忽然就平静了。”“我想这病孩子也会有?我至少已经有过几十年的健康人生,而他们从出生起就完全没有选择。”郭小平说,刘丽萍年5月开始在院治疗,病情稳定后,就来到“爱心小课堂”做志愿者老师。最初的“爱心小课堂”里有4个孩子,年9月1日,小课堂升级为学校,孩子从4个增加至8个,刘丽萍留下做了生活老师。━━━━━
“最重要的就是陪伴”
刚开始,授课老师特别难招,没有编制,只能请村小的民办教师。第一个外聘的老师待了不到一年,与孩子们相处时戴着口罩、穿着白色医护装。第二个老师只待了一学期。孩子们想和老师亲近,抱一下、拉个手,都会被有意避开,“完全不发生身体接触,不会直接碰孩子碰过的东西。”年,红丝带学校被纳入国家义务教育行列,有了编制,可以正式招聘老师。现学校有编制内老师十名,编外老师及工作人员数十名。红丝带校内现有的28个孩子,多在艾滋病确诊后受到当地教育系统歧视,无法继续上学,有的因为发病早,到了八九岁还从未上过学。▲刘丽萍给学生发零食。新京报记者冯雨昕摄数学老师贺延庆介绍,许多孩子送来了,得从认识阿拉伯数字教起,更遑论简单的加减乘除。学习习惯也不到位,“乱拿别人的东西,听到上课铃不知道进教室,不愿意写作业。”普通学校的一年级语文课,两三个月就能教完拼音,但在红丝带学校,得反复教一年。要让孩子们跟上普通学校的学习节奏,短则一年,长则两三年。学生卢昆来自四川西充县,戴副厚厚的近视眼镜,15岁的年纪,个头还不到一米四,火柴人一样瘦小。他的父母不知所终,一直由爷爷带着。年,他被老家村民写联名信“驱逐”,后经好心人联系,年时被送至红丝带学校。刚来学校时,卢昆的认知、语言能力都只有三四岁,讲不出十字以上的句子,经常偷跑出学校。刘丽萍就漫山遍野地找他,吃饭、上课、说话,一点一点来。毕业生王子晨是红丝带学校的第一届学生。他的母亲因艾滋病去世,此前与父亲、奶奶生活在一起。在老家,他与家人的碗筷分开,不在一个锅里夹菜。偶尔回家,他打电话给刘丽萍哭,说自己在家无所适从,只想马上回学校。郭小平说,孩子在老家分餐、分居很平常。“那群孩子就需要刘老师这样一个像母亲的角色,她是病人也是长辈,懂感同身受。不用说什么大道理,给煮碗面条,买个苹果,陪他们玩,给他们陪伴。”对艾滋病患者,尤其是年幼的病童,除去治疗,“最重要的就是陪伴。”在红丝带学校,没有寒暑假、双休日的概念,孩子们基本不回老家,老师们也经常要住校值班。刘丽萍两三周才回一次家,她的丈夫、女儿对她放下家庭、侧重学校的行为,“不支持也不反对。”这在她看来就是一种支持。红丝带学校成了她的另一个家。她不爱光亮,选了一间没窗的宿舍。房间格局向阴,会泛潮,屋内的被褥常不干爽。但日子久了,她很习惯:“在学校总睡不醒,回家反而睡不安稳。”刘丽萍形容自己和学生是“抱团取暖,互相治愈”——艾滋病患者的世界,完全健康的人很难深刻体会。她在“圈内”充当了半个媒婆的角色,为艾滋病人们“在内部找对象”。年,红丝带学校第一批16名学生参加高考,共14名学生考上专科及本科;今年,有两名学生即将考研。对这些开蒙晚的孩子来说,“是质的飞跃。”━━━━━
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刚办校时,学生们去村里理发,理发师一见他们就说有事,要关门走人。学生们回来全哭了,刘丽萍只好带他们去更远的、陌生的理发店。“那时候觉得科普没用,你也不能骂人家、逼人家。”年,刘丽萍带着王子晨进电影剧组做群众演员。剧组中有六位艾滋病群演,片方要同时拍摄一部艾滋病群演的纪录片,挨个问群演们是否愿意在镜头前“露脸”。▲山西临汾红丝带学校。红丝带学校是中国专门接收艾滋病学生的义务教育制学校。新京报记者冯雨昕摄
起先,刘丽萍见到摄像机就下意识地回避。挣扎了几天,她决心坦诚:“如果你自己都在歧视自己,怎么再去反歧视?”最终,她和王子晨,以及另一位来自上海的男性艾滋病患者“露脸”参加了纪录片的拍摄。年5月26日,刘丽萍和郭小平一起发起“国际艾滋病反歧视午餐日”,邀请各界志愿者和艾滋病患儿共同进餐。甄遇乐记得,她第一次参加“午餐日”,大家搬了桌椅到学校的后院里。小小一片院子挤了上百人,“有明星、企业家、大学生、公益人士,还有外国人。”就吃些普通的家常菜,每张桌子坐几个孩子、几个志愿者,互相夹菜。“我觉得很有意义,让更多的人不惧怕艾滋病人,不歧视。”常年参加公益活动,刘丽萍不再避讳向公众告知自己的艾滋病患者身份。渐渐地,她对自我的态度,从躲避变成认同:“(得病)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不是我的错。”甄遇乐说,刘丽萍是学生们的主心骨、教导员,“她会和我们说,不要因为自己是HIV感染者就感到自卑,只要我们把药吃好,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来红丝带学校任职之前,刘丽萍开过服装店、加油站,做过保险推销员。她出生在农村,但不喜欢农村生活,觉得节奏慢、没意思。现在她过上最慢的生活,每天一成不变地徘徊在宿舍和教学楼之间。从前学校没有围墙,但院子里种的果树从来不会遭窃。摘了果子主动往附近的村庄送,也没人敢要。现在,学校收获了果实、蔬菜,村民们也想来弄些吃。“以前宣传工作不到位,大家害怕,可以理解。后来我们每年都做艾滋病防治的宣传,有歧视的人就越来越少了。”9月5日傍晚,刘丽萍走出校门散步。田间开阔,横向里吹来凉风,刘丽萍说多自在。正在地头干活的老农和她攀谈,给了她一把花生。小路上,成群的学生觅食而回,在双休日去附近购物、闲逛已成常事。这天他们问村里人买了一袋油炸鸡锁骨,“买两斤,送一斤。”(文中甄遇乐、王子晨、卢昆为化名)
来源:新京报
作者:冯雨昕
编辑: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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