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松,影视传播学博士,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新闻系、广告系系主任、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东盟及华语影视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师范大学亚洲与华语电影研究中心特邀专家。
雅丝敏·阿莫电影中
的马来西亚多元文化图景:
《茉莉花之恋味》案例分析
马来西亚电影追求“复制”成功类型电影的风潮依存,对社会文化的关照在主流的恐怖、警匪动作类型片中难寻踪影,电影产量与票房颇显产业疲态。十多年前,马来西亚导演雅丝敏·阿莫(YasminAhmad)的作品则充满了对国家、社会议题的巧妙演绎,本文以她年执导上映的最后一部电影《茉莉花之恋味》(英文名:Talentime)为例,解读其如何运用具有审视能力的艺术表达形式,定位出反映并参与问题化的意识形态的叙事策略。影片以饱满的色调勾勒当地多元民俗文化,传达出族群间或分歧或和谐的现实氛围,有微妙的情感隐喻、节制的视觉符号以及隐含作者的主题表达,这一系列的影像媒介文化载体构成了雅丝敏作品的叙事方法。
马来西亚已故导演雅丝敏·阿莫执导的电影《茉莉花之恋味》一如既往地没有设置任何绝对的坏人,矛盾冲突则强烈且深刻,每个人的信念不同,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戏剧矛盾的制造源头,雅丝敏总能在这种矛盾中寻找缝隙去化解,甚至实现“豁然开朗”,因为电影中潺潺流淌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纯粹的关爱和在乎。《茉莉花之恋味》就是给人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暖流,为人物所感动,为这样的国家氛围而感动。影片讲述了一个音乐老师在学校里组织一场学生才艺比赛,经过数日的选拔、彩排,距离真正比赛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但是剧中的人物都卷入在各自的情感漩涡中,野心、嫉妒、浪漫、伤心都一触即发,直到比赛当日这一切情感被推向顶点。雅丝敏在博客中说,影片背后的主题就是:在我们可以达到一个更高的高度前,作为普通人的我们必然会经历很多痛苦,遭遇某些磨难(Theideabehind“Talentime”:Thatashumans,wehavetogothroughalotofpainandsomemeasureofsufferingbeforewecanreachgreaterheights)。那么显然,这些痛苦和磨难也是多元、立体的。本文对影片中的多元文化图景研究是针对整体电影元素的瞭望,其内容包含了种族、文化、语言、社会阶层、性别、宗教、残障者及个别差异等主题,其目的则在于洞察雅丝敏电影中多元文化图景所铺洒出的电影叙事结构及叙事技巧。
校园空间:勾勒马来西亚多元文化图景
一个完善的多元文化图景为观众提供了一个认识周遭世界的途径,促使我们审视自己的价值体系、观念形态是如何影响了对社会的认知、对大环境的态度。电影所呈现的就是一个浓缩的图景。我们可将故事发生的校园理解成这个环境,也可以扩散出去将整个马来西亚作为大环境,导演的意图就在于此。她把核心人物分散到了三大种族的代表身上,并在其中调和着,不去特定赞颂某一个,也不去鄙夷某一群,她只是细腻地讲述,是在用自己的社会观念、亲身经验阐述对这个“大环境”的认知。如果说,宗教、种族的话题在马来西亚是有所禁忌的、不该拿来讨论的,那么在雅丝敏的作品里却被柔和了,当然也就没有了泛滥的悲情、苦情,她在各个族群的代表身上力图寻求一种平衡,从而化解冲突。就在无形当中,大部分观众头脑中建立起来的多文化图景也就认同了她的故事,或者说,她的观点,这可以理解成感染,也可以认为是一种对美好的共通的憧憬。
故事主线围绕在一个名叫Melur(中文:茉莉花)的马来混血女孩和一个有语言障碍的印裔男同学Mahesh的初恋,可是也就在两人刚开始交往的时候,Mahesh的舅舅,一个即将结婚的印度教徒被人在结婚当日杀害,这如同霹雳震彻了Mahesh母亲,连续数日不思茶饭。Mahesh自己也意识到他与Melur的感情势必会被母亲反对,他唯有先藏着这个秘密。Melur的父亲有英国血统,母亲是马来人,有两个妹妹,祖母则是一个典型古板的英国老太,但是家里的气氛却非常和谐,还常年聘请了一个华裔妇女美玲(MeiLing)做钟点工。华裔为马来家庭服务的例子虽不为典型,不过也着实存在,但是Melur母亲的朋友做客时不愿吃她制作的点心的反应就说明,马来人心里还是一直有所返防的。对于这一个小小的戏剧冲突,雅丝敏的处理尽管谨慎,也还是暴露了某种宗教束缚,她将美玲设置成了华裔回教徒,似乎这样的解释才足以说服那位朋友,说服这个回教国家的观众。Mahesh有语言障碍,由单身母亲带大,还有个读大学的姐姐,是典型的生活在城郊的草根阶层,母亲对他关爱似乎胜过姐姐,一切都先想到他。印度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国家,其中年的人口普查数据显示男女比例为︰,这一思想也随着遗传因子传递于生活在大马的印裔族群中。母亲对Mahesh的关爱也就演变成了本片的最大戏剧矛盾。
这个戏剧矛盾看似缘起于Mahesh母亲的固执己见,实则暗藏着阶级、种族、宗教信仰差异引起的暗涌,而导演试图绕过,没有用显在的人物对白触碰这些主题。我们可以简单地从影片的两个剧情转折点(plotpoint12)来剖析。整部影片从剧情和时间来看,是典型的三幕式结构(3-ActStructure),第一个剧情转折点出现在三十多分钟时,Mahesh的舅舅Gahesh被人在他婚礼当天杀害,死因没有从任何一个当事人的口中讲述出来,而于随后在学校老师接Melur去彩排时才被她打听出来,原因就是这个印度教徒的婚礼和印度穆斯林邻居的丧事撞在了一起,穆斯林家庭要为亡者祷告,而这厢又喧闹地操办喜事,双方发生冲突而至惨剧发生。在剧情中,这一情节用misunderstanding(误会)带过,显然,雅丝敏不希望观众对于这样的事件耿耿于怀,特意将讲述死因的人设置为两个充当喜剧成分的老师,以缓冲某些情绪的延展。在后面的一些情节中,导演继续将Mahesh母亲厌恶印度穆斯林的情绪和盘托出。母亲与女儿一段对话说出了Gahesh舅舅校园初恋被家庭反对的原因,那个女孩子来自一个印裔穆斯林家庭,女儿的质疑和反问却遭来母亲的一记耳光,两代人对于这一宗教信仰的话题显然有很大差异,这一差异当然也体现在她的儿子身上。第二个剧情转折点出现在九十多分钟时,儿子与Melur第一次有了属于他们的晚上,Melur家人去金马伦高原,Mahesh教她手语,就这样在她家里睡着了,焦虑的Mahesh母亲惟有一大早派来女儿带儿子回家,没想到母亲的反应相当激烈,她歇斯底里地痛打儿子,场景一片混乱,也分辨不清嘴里念叨的是什么,可是四次“Cannot”(“不行”)说得清晰而果决,甚至那份愤怒也包容在里面。母亲强烈而明确地阻止自己儿子和穆斯林女生Melur交往,之前的甜蜜就这么破碎了。对于大部分的《茉莉花之恋味》的观众来说,这段情节颇为感人,儿子用手语打出的心声着实让人动容。从这份感性抽离出来,打动观众的不是任何有关阶层、宗教之类的因素,而是雅丝敏着力呈现的各种族的相同之处----情感,即使现实中种种的事件烙印在各族群中,在面对这样的“相同之处”时观众的心里自然认同地说“can”(“行,可以”)。在马来西亚,种族间的摩擦是客观存在的,例如年穆斯林斋月期间一间中学,10余名华裔中学生集体在校园凉亭内吃早点,引来掌校人反击及发出驱逐令,让他们“回中国”,此事引起家长们的强烈不满,随后通过马华公会向这名校长讨回公道。换个角度来说,种族是依据肤色、外貌特征分类的,文化是人类行为中符号化、表现化的,而宗教信仰是一整套关于信仰信念的惯例、仪式,并且在一个群落里彼此分享,尽管“全球化”的字眼随处可见,但是以上这三样在人类这个阶段是无法实现“大同”的,那么矛盾可以存在,只是我们秉持的心态是包容、尊重。雅丝敏就是洞察到这些与马来西亚社会文化息息相关的主体,并且用她的电影方式去谈论“尊重”,因此,她的电影才展现了诸多包容和理解的可能。
这种包容和理解的可能也渗透在故事另一主题——友情之中。Kahoe和Hafiz代表了华裔及马来人,Kahoe成绩优异,但在一次考试中却没能拿到第一,而被Hafiz取代,Kahoe不服气因为他目睹Hafiz在考试中仅靠掷色子做答卷。结局中二人合奏的感人场景还是交代了友情依然。不过,另一个话题不妨由这两个人物展开。各个族群间经常会彼此标签化,例如在《构建马来西亚文化民族主义:特性、表现和公民身份》[1]里华人就被标签为“吃猪肉,穿着现代”(toeatporkandtowear‘modern’attire),马来人“都有穆斯林名字,个人的名字是跟伊斯兰信仰相关联的”(tohave‘Muslimnames’,personallynamesassociatedwiththeIslamicfaith),印度人则是“深肤色或者黑皮肤的人,这是个在马来西亚被负面化的特性”(tobe‘darkskinned’or‘hitam’-blackskinned-people,atraitaccordednegativeevaluationinMalaysia)。雅丝敏在访问[2]时也表示“传统马来电影中华人都是镶着金牙、开奔驰车的胖子,华人都是骗子。而华语电影中马来人都是懒*,就像在好莱坞电影中所有人都是坏人,只有白人是好的一样。我的电影中不想重复刻板印象…”。在《茉莉花之恋味》中Kahoe的戏份较少,但每次出场总可以交待出一些这样的“标签”。他不想把拿第二的事情告诉父亲,甚至跟老师诉说着不服气,原因在一场无声的镜头中有了答案,奔驰车内的父亲接过儿子递来的成绩,扬手就要打。表面上在说华人聪明学习能力强,但实则在影射华人家庭爱面子的一面。与之形成对比的,就是Hafiz的癌症母亲,一个虔诚的回教徒,尽管场场戏都在病房内,但母子的交流总透着暖意。雅丝敏没有去夸张地表现什么,丑化什么,颂扬什么,这个小图景里的主题精炼化了,因为这毕竟是一条副线,不过雅丝敏还是将之升格化,以此为故事的结局。
描绘现实社会文化形态的叙事内容
多文化图景的构建让观众更加清楚主流文化形态的现实存在,从而更进一步地意识到不同族群是如何被这个主流文化影响的,或者说辐射到的。那么在电影中,就可以透过外在的表现载体来看待这个问题。《茉莉花之恋味》(Talentime)将诸多事件就起始于talentime(才艺比赛),比赛势必要分出名次,但这绝非是影片所关心的,这样的结果只会惹来不必要的讨论和分歧。这里要说的只是这几个人物使用的乐器或者表演形式,因为这些看似不经意的道具或者细节中暗含着这个段落的主旨——主流文化形态。Melur和Hafiz可以理解成马来人的代表,在才艺方面一个是钢琴弹唱,一个是吉他弹唱,Kahoe表演的是华人传统乐器二胡,另外,还有一小段的传统印度独舞也呈现在这个舞台上。诚然,任何一个节目都堪称出彩,并且任何一场彩排或者表演都为影片铺陈了情感,这里不妨做个分类,就能落见端倪。
钢琴、吉他隶属西洋乐器,二胡、印度舞分别是华人和印度人的传统艺术,导演雅丝敏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呢?为什么没有出现华人Kahoe表演西洋乐器?又为什么两个马来学生在表演时有演唱的成分?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跟这个主流文化扯不开。前一大段落谈到了“标签”二字,还有一层没有提到的就是华人和印度人是作为“侨居者”,那么换句话说,马来人才是这片土地的原住居民,或者说是主人,此外,英国殖民统治马来西亚联邦也是史实。这又怎么解释之前的问题呢?这三个种族都有各自的传统艺术形式,马来人的传统乐器非常广泛,如敲击乐器贡邦(kompang)等,但是在影片中,已经没有这样的必要用“传统的”来标示这个种族,出现二胡和印度舞的目的就是进一步标示种族特性。华人和印度人的文化在这片土地上也是紧密跟随“侨居者”这样的字眼。体现多民族的和谐,就是通过类似这样的混合来达成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影片的结尾——Kahoe用二胡和Hafiz的吉他共同演绎一首曲子。至于,演唱成分一说,本文作者有自己的解答。演唱就是一个用声音制作音乐声响或者符号的过程,说话就是用平常的声音表达字词句,一方面,这两个人物用演唱表达情绪,铺垫剧情,另一方面,我可以理解成话语权一说。说白了,就是在这部影片这个种族的代表有这样的话语权去阐述内心、表述思想。尽管,雅丝敏没有这样的故意,去索然地做什么分类,但是这样的文化主导已经潜藏在剧本中,或许,是悄无声息地就写在她构建的剧情里了。这样的“主导”也被默默地反映在结尾Hafiz和Kahoe在舞台上的前后站位。
导演雅丝敏试图站在一个毫无偏见的平衡点上讲故事,她基本做到了。不同于《紫色》(斯皮尔伯格,)孱弱与强势的对比,《茉莉花之恋味》中选取的种族代表都有自己的那份坚毅,那种积极,Hafiz完成母亲临终前最后的交待,为他的才艺秀做到了尽力二字,Mahesh依旧做着自己,不顾阻止继续爱着马来女孩Melur,Kahoe体现了他的豁达睿智。在这个多民族共居的国家,各种族都没有丧失自己的文化,马来人的开斋节、华人的春节、印度人的屠妖节等等都表达了各自对文化本源的虔诚。影片呈现出来的文化图景就包含了雅丝敏的珍惜。
结语
《茉莉花之恋味》是她的第六部长片,也是她这一生执导的最后一部上映的作品。电影,反映了创作者自己观看世界的姿态,雅丝敏用自己的人生经历、生活态度畅谈生活的这片土地上的宗教、种族、文化,这或许出自那份天然的自觉,亦或许出自她的职业判断。她没有古板的种族界限,没有流露因叙述“敏感”而带来的胆怯,更没有那种痴醉在商业片潮流里的迷失,她就是在影片中的符号、对比、象征、细腻的铺陈中展现给观众那些事,那些人,而这些已经足够让观者沉迷其中又自省良久。
注释[1]TimothyP.Daniels,BuildingCulturalNationalisminMalaysia:Identity,Representation,andCitizenship,Routledge,,P.60-63
[2]林木材,《用电影散播温暖:雅斯敏和她的电影》,南洋艺术Vol.2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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